第二十二章 佛音-《夜行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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亭畔有泉。
山水从崖上披落垂泻,扬起阵阵水雾,飞瀑如烟。
亭下有人。
一位老僧与一名青年正在对弈。
一个青衣小童垂手侍立,不时续上香茗。
“抱歉扰了诸位雅兴,山雨忽来,前后无遮头之处,不得已暂避,还望见谅。”
弈中的二人抬起头来,心里俱是一声喝彩。
男子清俊非凡,女孩容颜似玉,虽被雨淋得浸湿,仍然掩不住光华。
男子着黑衣,明明是低调的潜藏,反成了冷峻卓然。
女子穿白衣,原该是不染的纯净,无端带出了寒峭。
若非是年纪有别,真是一对璧人。
“公子说哪里话,此亭又非在下所有,何须客气,请速速进来躲雨便是。”下棋的男子举手揖让,老僧默然不语,白眉下的眼睛打量着女孩,仿佛对二人十分留意。
一行人鱼贯而入,小亭顿时拥挤起来。
春雨渐渐急了,银链般从檐边挂落下来,迦夜立在亭边,时而伸手去接一接,白生生的手沾上了水珠,玉一般好看。谢云书立在一旁也不制止,偶尔替她挡一挡溅落的水。
众人无事,宋羽觞凑近棋评,看两人对弈,也不顾观棋不语的成规评头论足,谢曲衡转过了头,与白昆玉一道打量着弈者,心下暗自估量。
白凤歌怔怔地望着谢云书,一时竟像痴了。
对弈的老僧须眉皆白,淡泊平和,慢慢地呷着茶,等待对方应手。
下棋的青年锦衣玉服,优雅自若,举止矜贵,手上的扳指莹润如脂。
江南本是卧虎藏龙之地,下棋的两个也必非寻常人物。不过迦夜漠不关心,他也只当路遇。
“大师果然厉害,棋到此处,我也唯有束手认栽了。”下了不多时青年投子认输,朗笑称服,全无败局后的郁色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老僧合十念诵,“公子杀着凌厉,锐不可当,唯一可叹之处失之轻率躁进,否则老衲万无胜理。”
“确有此弊,大师慧眼如炬所言极是。”青年从僮儿手中取过湿巾拭手。
“刚不可久,强极必衰,生杀有度始成天道。”雪白的长眉几乎覆住了眼,老僧的应答隐有禅意,“成魔成佛,皆在乎一念之间。”
“何者为魔,何者为佛。”宋羽觞笑嘻嘻的反驳,“要我说佛魔本一家。”
拿了佛祖笑谑,这话有些不恭,白昆玉轻责无礼,老僧却不以为忤。
“这位公子所说倒也不错。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原也是这个意思。”说到末了,老僧抬起眉,精光四射的眼投向亭前,“这位姑娘以为可是?”
迦夜正神游物外,忽然听得喝问,微愕地回头。
“老衲请问姑娘,可曾听过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老僧目视着她,语音沉厚地询问。
年高德劭的僧人突然质问这般年幼的女孩,不说旁人,连对弈的青年都现出讶色。
迦夜愣了愣,黑眸渐渐冷下来,止住了谢云书,缓缓走上前。
“大师此言何意?”
“老衲并无他意,只是奉劝女施主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”
亭中一片寂静,唯有山瀑奔流。她微一沉吟,踱了几步。
“我们可曾见过?”
“老衲曾于数年前,有幸恭为莎车国公主弥月大宴之宾。”
“大师好记性,难怪意有所指,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。”恍然而悟,迦夜轻轻击掌,眸子瞬间凝成了冰。
“叶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白凤歌嗫嚅地问出口,逡巡场中数人。
谢云书一无表情,紧盯着老僧。
对弈的青年也颇为意外,兴味地扬眉,仿佛觉得甚是有趣。
宋羽觞与白昆玉不解其意,诧异地望着迦夜,又看谢云书。
谢曲衡眉头一蹙,往前凑了一步,仿佛无意般挡在了弟弟身前。
“久处幽暗之室,不辨日月之光;久入鲍鱼之肆,不闻兰麝之香。以姑娘之明,当知是非曲直……”
尚未说完,迦夜弹了弹手指,打断了对方的话。以她的年纪做这个举动相当无礼,却无人开言,眉间渐浓的煞意压过了稚色,隐隐透出邪气的森寒。
“大师究竟想如何?”她毫无笑意地打趣,“要我出家做尼姑是绝不可能的。”
“不敢,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,偶尔来敝寺听文讲经,时日一长必有裨益。”
“多承好意,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。”她意兴阑珊地把玩着黑白棋子。
“大师留了颜面,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,只是实在是过虑了。”棋子从指间落下,在竹坪上砸出啪啪轻响,她似笑非笑,清冷的神色戏谑轻嘲,“年纪大了难免想得太多,明明弈事已了,大师却以为犹在局中?”
“姑娘是指?”白眉一轩,老僧略为犹疑。
“我已无心入局,何必以己心度我,世事与我有何相干?”
“果真如此,便是老衲妄言了。”默然良久,老僧抬起眼,“但若是——”
“但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,也请恕我无礼。”她轻描淡写地点点头,“大师觉得如此可算公平?”
“阿弥陀佛,愿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。”老僧顿了一顿,又补充了一句,“如若有雅兴弈棋,老衲必然焚香以待。”
“多谢。”迦夜淡淡一笑,第一次执礼相辞。
“山雨既停不敢再扰,请两位继续。”
“大师为何对此女这般慎戒。”续上了热茶,棋坪上又摆开了另一局。
落了数子,老僧才慢慢出言。
“此人在西域可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,不知怎的来了江南。”
“翻云覆雨?大师说笑了,以她的年纪——”
“五年前我在西域见她,已是这般模样。”长眉被热茶一熏,挂上了水雾,与烟云弥漫的山林相映成趣。
“你是说她五年不曾变过?”
“未必仅只五年。”
“怎么可能,她究竟是什么身份?”
老僧摇了摇头无意细说:“我本担心她在中原横生事端,眼下看来似无此意,也算造化之福,世子无须多问,还是各自相安无事的好。”
“大师未免过虑,江南与西域万里之隔,再厉害又能怎样?”
“世子莫要动争斗之念。”似看透了他的内心,老和尚出言劝告,“她虽有来历,到底形如稚女,胜之不武不胜为笑,还是罢了此意的好。”
“她到底有多大?”终是按不住好奇。
老僧微笑起来:“这怕是唯有佛祖知道了。”
啪!一声落子响在了山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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